草紫,越地俗称,学名紫云英,是一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“贱物”。《辞海》道:“紫云英,亦称翘摇、红花草、草子。” “草子”谐音草紫;草紫花开,色红花艳,“红花草”由此得名;只有“翘摇”有些陌生,据李时珍的说法,因为其“茎叶柔婉,有翘然飘摇之状,故名。蜀人秋种春采,老时耕转壅田”。 不管哪个别名,草紫的乳名叫“苜蓿”,起源地在“近东中心”,即小亚细亚、外高加索、伊朗和土库曼高地。大约在公元前200年,苜蓿与天马一起来到中国,见证了汉唐盛世的繁华。在唐诗中,苜蓿几乎是与天马、葡萄并存的文学形象,比如王维的“苜蓿随天马,蒲桃逐汉臣”、岑参的“胡地苜蓿美,轮台征马肥”等等。但最经典的还是鲍防的“天马常衔苜蓿花,胡人岁献葡萄酒”之句,简明扼要地讲清了当时西域文化怎样深刻地影响着唐朝的生活。 稍晚,紫云英从中原蔓延到江南,并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温柔里,争相伸展她那紫色的小手,向人们告示春的信息。 苜蓿有黄、紫之分。黄苜蓿,俗称金针花(黄花菜);紫苜蓿,即为草紫,耐旱耐寒。秋收之后,农人在冬闲田里撒下如沙砾般的种子,便由它自生自长,既不施肥,也不除草,顶多开春时节给它撒一把草木灰了事。尽管如此,严寒也没能泯灭草紫的生命活力。春雨一淋,它便长得疯快,一天一色——淡绿、深绿、浓绿。有风吹过,农家田园绿浪逶迤。 自小长在农村,田畴里的植物识得不少,最中意的还是草紫。因为草紫田是童年的伊甸园,可以打闹,也可以翻滚;可以刈(yi,割草)几把猪草,也可摘几朵小花……俯仰之间,准会想起慈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:“油菜花开铺满金,荞麦花开遍地银,草紫花开满天星。” 草紫开花,美在气势。不曾见过,或者不曾爱过之人,能有“满天星”的灵感吗?更何况,困顿岁月,草紫还是农人的“救命草”——春荒时节,农家粮食蔬菜总是青黄不接。好在那时的草紫尚未开花,水嫩水嫩,草紫田又多在房前屋后,到了饭点,农妇随时下田,掐一把嫩头,凑够一盘,回家拣一拣杂草,再过一过清水,便可直接下锅。 草紫清炒,最为家常。如今,生活条件远非当年可比,与之相搭的通常有熟猪油、红辣椒和高度白酒。金华还是火腿之乡,倘若先煸一煸火腿丝,旺火清炒,更是美上加美。没有火腿丝,不妨切几片腊肉熬一熬,也是不错的选择。 鲜嫩的草紫过火时间不宜太长,熟透了,颜色不行,菜叶也缩得很小。恰到火候的草紫,碧绿一碟,爽口,味清,夹个玉米饼吃,那份略带甘草般清香纯粹的野味,不是一个“香”字可以描绘得了的。 年糕是南方人的年食。元宵之后个把月,草紫正值二八年华,而浸在水里的年糕已有些许酸气。将它切成薄片,与草紫同炒,真是绝配,可当时令点心——绿白相间,色泽蛮好。 名人当中,陆游是爱吃的,以至“食案阑干堆苜蓿”。当年,张大千在敦煌研究壁画,睹物思乡,便仿照四川的豌豆苗炒鸡丝,自创一款“苜蓿炒鸡片”,一不小心成了川菜名馔。 草紫好吃,便被城里的宾馆酒家看中,“村姑”变成了“洋妞”,最为知名的便是江浙一带的生煸草头、草头圈子、汤酱草头等等。尽管是草,因为时令当头,也身价不菲。 河豚是吴地特产,最佳配菜居然也属草紫。自己算是场面上的吃货,却孤陋寡闻,不曾尝过。据说,草紫与河豚同烧,十分入味。因为豚肉偏肥,草紫解腻,两种料材各自味道都很独特,烩在一起不但互不干扰,还能将本身的鲜味更好地发挥,实在是难得一尝的绝佳组合。但河豚若无冒险精神,岂敢下嘴?即便草紫,尝个鲜,偶尔吃一吃,是可以的,但不能吃多,因为它不易消化。草紫一旦开花就“老”了,乏人问津。不过,猪喜欢吃,煮熟了喂它,不出半月,毛光水滑,膘肥体壮。牛也喜欢,但农人不会让它多吃,以防“撑”着,甚至“胀”死……因此,那整丘整畈的草紫主要还是用来沤田和喂猪的。 草紫成熟,春耕也就近了。农人们或推着独轮车或挑着簸箕,刈去草紫嫩头,用以喂猪。留在田里的,就是沤制绿肥的原料。 “爷老耕耘田野上,叱声阵阵赶牛跑。”农人们牵着牛,扛着犁铧,一大早来到田头,锃亮的犁铧在耕牛的牵引下划开土地,将残留的草紫翻转湮没在厚实的泥水中。要不了几天,草紫沤烂,改善了土质,中和了酸碱,提高了地力,也给农人带来了夏的蓬勃、秋的希望。 夜寐忽闻雷,始知春已到。如今土生土长的荠菜、马兰头、香椿头还时常能够见着,而草紫呢?老村空心,农田抛荒,化肥横行,似乎谁也不记得那一把把鲜嫩的草紫了。回到老家,寻寻觅觅,也难尝到清炒草紫的滋味,更别想见着“草紫花开满天星”的美景了。偶尔,还能在城里菜场一见草紫的瘦弱身影,心中不免窃喜。却不想,那是温室大棚培育的新品——茎杆细长,叶片薄而碎,吃起来远没有当年农家餐桌上的鲜嫩、香甜了。 世事沧桑,草紫宿命。“没有爱的期待”是其花语,竟然一语成谶(yī yǔ chéng chèn 谶:指将要应验的预言、预兆,一般指一些“凶”事,不吉利的预言)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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